21世纪经济报道见习记者肖潇 记者郑雪 北京报道
1月末,商业巨头之间波澜再起,风起音乐版权。涉事双方,一方是旗下有泰勒・斯威夫特等艺人的环球音乐集团,另一方是社交媒体巨头TikTok。
美东时间1月30日,环球音乐发布一篇《为什么我们必须叫停TikTok》的公开信,表示双方在版权报酬、AI生成内容版权、针对艺术家的仇恨言论三个关键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,1月31日合同到期后,将暂停与TikTok合作。
TikTok立即回应称,环球音乐将自己的贪婪置于艺术家和词曲作者的利益之上。并表示TikTok 已经能够与其他所有唱片公司和出版商达成“艺术家优先”协议。
记者2月1日在TikTok和抖音实测,相关歌手的歌曲已经在两个平台消失,一部分此前发布的视频遭到下架处理。
2021年,环球音乐宣布从Triller(当时TikTok 的潜在竞争对手)撤下相关歌曲。随后不久,便宣布与TikTok达成全球协议,以加强现有公司关系,促进创新发展。三年之后,相同的情况再次上演。
复盘环球音乐和TikTok过去三年的合作,版权利益分成犹如一根鱼刺,横亘全程。此外,人工智能快速发展下如何平衡各方利益,也为双方未来合作蒙上了一层迷雾。
不满商业回报低,波及国内业务
环球音乐是全球三大唱片公司之一,公司2021年年报披露,其版权代理业务管理了近400万首歌曲,拥有泰勒・斯威夫特、贾斯汀・比伯、比莉・艾利什、肯德里克・拉马尔等多位知名歌手的歌曲音乐版权。
显然,环球音乐和TikTok的合作并不顺利。环球音乐最新发布的公开信表示,TikTok 提议向其艺术家和词曲作者支付的费用,只是类似情况下主要社交平台支付费用的一小部分,这一费用“远低于之前交易的交易,远低于公平市场价值。”
费用有多微薄?环球音乐表示,来自TikTok的费用只占公司总收入的 1% 左右。环球音乐的2022年年度总营收为103.4亿欧元,以此计算,TikTok支出了1亿欧元左右(折合约7亿人民币)。而流媒体是环球音乐的最大营收来源,2022年订阅类流媒体一共为环球音乐贡献了约39亿欧元。
目前TikTok没有公开披露财务信息,无法判断整体的版权投入,但交易价格无疑是此轮谈判未能达成有效成果的直接导火索。
针对环球音乐的指责,TikTok没有正面回应,而是指控环球音乐虚假叙述,称事实是其放弃了一个“拥有超过十亿用户”的宣传平台,这种自私行为并不符合艺术家、歌曲作者和粉丝的最佳利益。
目前环球音乐和TikTok未能达成新的合作协议, 但也未透露下架、删除等过程的具体细节。“可以预测的直接后果是,用户使用TikTok进行直播以及制作短视频的时候,将不能使用环球音乐旗下歌手的音乐作为背景音乐,也不可进行翻唱,同时TikTok需要进行大规模作业清理,之前使用过环球音乐相关音乐的视频也可能被删除下架。”卓建律师事务所的文娱体育法律研究中心主任丁涛在采访中告诉21记者。
根据合同终止时间,2月1日零点TikTok将正式下架环球音乐旗下艺人的音乐。以泰勒・斯威夫特的歌曲为例,记者已经无法在TikTok配乐曲库搜到她的歌曲,此前用了泰勒・斯威夫特的视频虽然能正常播放,但不再显示歌手和歌曲信息。
值得注意的是,此次风波还对字节跳动国内的抖音App产生影响。21记者了解到,环球音乐和TikTok的合作协议包含对抖音的授权,也就是说2月1日起抖音用户无法使用环球音乐旗下的音乐作品进行创作。
记者2月1日16时许以“Taylor”为关键词在抖音App搜索,已搜索不到相关歌曲,原来发布的以泰勒・斯威夫特歌曲为BGM的视频,也提示“原配视频已下架,请替换。”
“一次性”版权交易积怨已久
这远远不是环球音乐与TikTok在授权问题上的第一次纠纷。去年11月,全球三大唱片巨头公司环球音乐、索尼音乐和华纳音乐,就集体要求分享TikTok的广告收入,增加版权使用费。
内部人士曾向财经媒体Bussiness Insider透露,TikTok与唱片公司的大多协议是短期的,“几乎永远处在谈判周期。”如果搜索公开报道,会发现每一到两年,便会传来TikTok和主要唱片公司更新合作关系的消息。
为什么唱片公司总是不满意授权价格,甚至不惜为此撕破脸皮?前述采访中,多位人士提到业内不满TikTok采用“买断式”的版权结算模式,即一次性支付一笔钱,换来被授权者在一定时期内的任意使用。
这种一次性交易意味着,无论“抖音神曲”怎样病毒式传播,无论用户怎么用这些歌,无论歌曲被播放了多少次――都与唱片公司的收入无关。此次声明中,环球音乐就明确指出TikTok:“拥有庞大且不断增长的用户群、迅速增长的广告收入,以及对音乐内容的依赖”,但给予的歌曲版权报酬“不能反应TikTok的指数级增长。”
Evercore在2023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,用户每天平均要在TikTok花费近2个小时,已经是社交媒体巨头Facebook的两倍。而且音乐内容在TikTok中的分量越来越重,去年7月TikTok甚至分化出了专门的音乐产品。与此同时,各大唱片公司也越来越依赖TikTok这样的社交媒体宣传歌曲,一家在音乐公司从事版权工作的员工告诉21记者,国内在推广歌曲时,重心在向抖音偏移。
根据上述员工的观察,如果采用买断制,一般会是永久性买断,根据作者报价、歌曲传唱度等估价。丁涛也表示,“由平台一次性支付费用,没有后端的分成,这种模式现在应该已经不太多见了,因为时代在发展,音乐行业也早已进入数字音乐时期。”
目前更常见的是另外两种结算模式:点击付费、版税分成。前者主要是按照播放量付费,用户每听一次,平台都要向这首歌的版权方付一定的钱;后者简单来说,是从平台收益中扣除一定的成本,再按约定的比例分配给版权方。
在丁涛看来,版税分成的模式最接近三巨头此前提出的广告利润抽成。实际上,收入分成已经在YouTube中实践多年。2007年年底,YouTube上线了名为Content ID的内容识别系统,该系统可以识别用户视频中的版权方,并依此为版权方提供流量数据、广告盈利。YouTube随后在音乐版权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,但也获得了可观的回报:2022年,YouTube声称向音乐版权商支付了超过 60 亿美元的费用(约426亿人民币);根据数据机构Pex的分析,音乐视频则为YouTube贡献了超过20%的浏览量,在细分类别里排名第一。
“选择不同结算模式,大体可以看出不同平台对于音乐的重视程度,和针对音乐领域的商业考量。”丁涛认为,短视频平台已经成为重要的音乐曝光渠道,产生的收益也越来越可观,这种情况下,音乐的使用次数、使用时长等都应该是结算的核心指标。这样有利于建立良性的循环生态系统,让平台和版权方互利共赢。
不过YouTube打造这套能健康运转的系统,花了不止十年。更何况相比十年前的数字音乐世界,2024年还有更新的挑战。
AI创作利益博弈
生成式AI是环球音乐担忧的另一个问题。
去年4月,一位用户用环球音乐旗下歌手Drake和The Weekend 的声音生成了一首AI歌曲《Heart on My Sleeve》,以此配乐的视频在TikTok点击量超过了1500万次,随即便遭到了环球音乐的投诉,以及TikTok的下架。10月,环球音乐参与对大模型Anthropic的集体诉讼,指控Anthropic在训练过程中使用了未经授权的版权作品。
另一边,TikTok在测试“AI Song”的功能。根据目前披露的信息,AI Song能够根据用户的提示词,让大语言模型生成、匹配词曲,自动生成短视频的配乐。
在官方声明中,环球音乐指责TikTok:“充斥着AI生成的音乐。而且开发工具来促进和鼓励AI音乐创作,同时要求获得合同权利。这些内容在大规模稀释人类艺术家的版税池,无异于鼓励让AI取代人类艺术家。”
丁涛分析,版权公司对AI音乐最直接的担忧,还是创作手段的合法性。“在制作‘AI歌手’声音模型过程中,需要大量目标歌手‘音乐制品’、‘语音文件’作为训练素材,进行纯人声的提取和加工。此外,生成音乐的行为往往还涉及多个权利主体,比如词曲作者、录音录像制作者、表演者,原则上需要获取多个权利主体的授权。但是AI技术的发展过程中,如何取得授权、如何分配收益目前是被忽略的。而且,AI生成产品的法律性质,现在法律层面也存在较大争议。”
从结果上看,AI音乐跟此前的AI小说、AI画图一样,面临谁能享受著作权的拷问。比如上文提到的《Heart on My Sleeve》被TikTok下架,并不是因为“模仿”了环球音乐歌手的声音,而是因为开头误用了一些未授权的音乐片段和标语。换句话说,如果删去开头几秒,整首AI歌曲能否因版权主张下架存疑。
“长远来看,还是得拥抱技术,要解决AI音乐可能带来的利益失衡问题,构建版权领域应有的智力劳动合理回报机制。”在丁涛看来,找到合适的版权补偿机制是一种解决办法。环球音乐在近期官宣,与YouTube联手推出音乐 AI 孵化器,主要内容就是开发AI创意工具、寻求AI内容的版权保护,以及合理的AI版权报酬机制。
归根到底,利益是大公司的首要事项。这次环球音乐与TikTok的战斗,谁能坚持到底尚且未知,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,随着用户的注意力逐渐从音乐平台迁徙至TikTok这样的社交媒体,以及生成式AI的兴起,建立新的版权结算模式,这一需求只会越来越迫切。